英娜,茫茫人海你在哪里?


  有一个人,接触时间虽短,却让我时时想起。只是世事沧桑,人海茫茫,她现在哪里,却难以找寻。

  那是1959年,我在北京第一机床厂铸工车间任技术员。有一天,车间里突然来了十几位在中国上学的外国学生,年龄大约十八九岁,在上高中。他们由有关部门安排,要在车间劳动一个月。他们有男有女,一个个细嫩白净,在又脏又累的铸工车间是很难适应的,但他们干活却热情主动,没有娇气,对师傅也很尊敬,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喜爱。

  他们中间,有一个姑娘,高高的个子,大大的眼睛,白皙的皮肤,对工人师傅和我彬彬有礼,一看就知道她生长在有教养的家庭,她的名字叫李英娜。

  因为我负责全工段的技术工作,每天都需给这些外行的年轻人讲授一些技术知识,指导他们操作,所以很自然地和他们熟悉起来。

  李英娜勤奋好学,人也热情,经常向我提一些技术问题,或者把砂型造好后问我这样做对不对,我就具体地指导她怎样做……这样我和她就接触的比较多,再加上其他人都是外国学生,只有她像有中国血统,讲一口流利的汉语,我们很快就朋友般无拘无束了。

  他们的劳动很快要结束了,我当时也是只比他们大三四岁的年轻人,单纯而热情,所以分手前想送英娜点什么礼物留念。那个年代,人们注重精神和感情方面的东西,不像现在这样讲功利、讲实惠,所以很少把着眼点放在物质上。我曾想过送个笔记本、钢笔之类的小礼物,但仍觉俗气,想了想,还是送她书好。当时茹志娟的《百合花》和王愿坚的《党费》这两篇短篇小说在读者中颇有影响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精美的袖珍本,我就各买了一本送给她。

  英娜接过书后很高兴,连声称谢。第二天,她就把一本厚厚的精装的苏联小说《恰巴耶夫》送给我。《恰巴耶夫》又名《夏伯阳》,苏联出版的中文本,竖排字,打开书的扉页,上面写着:"赠王恩宇大哥",落款"李英娜"。夏伯阳是我们熟悉的英雄人物,我曾看过歌颂他的电影,心存敬仰,但描写他的小说我却没有看过,尤其由英娜作为礼物送给我,我就觉得格外珍贵,于是回宿舍后就急不可待地读了起来,沉浸在感人的故事和生动的描写中……

  这本《恰巴耶夫》我-直珍藏着。

  在他们结束劳动前的一个星期日,英娜邀请我到她家做客。前些日子我们已经知道了李英娜是革命前辈李立三同志的女儿。于是,对于她的邀请我就有些犹豫了:她家不是一般的家,怎能随便去呢?我想找个理由推辞,没想到英娜却热情地说:"我爸爸妈妈都欢迎你到我们家去,你一定不要拒绝呀!

  这样,我只好赴约了,不能辜负她和她父母的盛情。

  那时,她家住在故宫护城河北边北池子那一排平房里。

  那天,我乘车到北池子,按英娜留的地址轻轻按响了门铃,工作人员开了门,英娜高兴地走过大门前,连声说:"欢迎!欢迎!

  这是一所很雅静的院落,院子里有花木和葡萄架,让人感到很安静舒适。

  英娜把我领到北边一排房的客厅,李立三同志和他夫人李莎走出房间欢迎我们,握手问好后李立三同志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到沙发上,他夫人热情地端来茶水和水果。

  第一次到领导人家里来,我怎么也不自在,但他们很热情、很随和,像长辈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对待我。我还是有些拘谨,立三同志可能是看出了这些,他爽朗的话语打破了我的紧张:"我年轻时也当过翻砂铸造工人,咱们俩是真正的同行呀!"我笑了笑说:"那在铸造技术上您也是老前辈了。"他诙谐地说:"顶多是个铸造老工人--不过手艺丢了几十年,现在生疏了,要再拿起工具来,就得请你当师傅了!

  我连忙说:"哪敢哪敢!您当年干铸工时,我还没出生呢!

  李立三同志感谢我送给李英娜的两本小说,他说:"这孩子就是中文不好,对中国文学更陌生,我总是批评她、督促她,让她把中文也学好。"英娜甜甜地看着她父亲,又顽皮地眨眨眼睛,似乎在说,谁说我的中文学得不好!李立三同志对我说:"你喜爱文学,要多帮助她了解、学习中国文学。

  李立三同志的夫人李莎是苏联人,一直慈祥地微笑着听我们谈话,时不时点头或插话,这时她笑道:"对,请你多指导她学习中国文学。

  李立三同志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"你是个年轻的技术员,有文化,懂技术,又能接触实际,要和工人同志好好结合,做出一番事业来。你这么年轻,未来的路很宽很长,祖国的建设事业要靠你们去贡献才智和力量哟!"他的话说得很家常,很实在,却句句都有着深切的瞩望,凝重而有分量。我听着这语重心长的勉励,感到格外亲切、温暖。

  那天上午,我们谈得很随意、很亲切、很自然。给我的最深印象是李立三同志没有架子、平易慈祥;他夫人李莎彬彬有礼、热情好客,英娜纯洁善良、谦虚热诚,更多地像她母亲。

  这次去英娜家,留下了难忘的印象,回来后我很高兴地向同屋的好友老范谈了此事。老范在厂保卫科工作,出于工作习惯,他听我说了以后立即表示了惊讶:"这多危险呀!万一你进他们家那一瞬间有坏人搞破坏,出了事你能说得清、能逃脱责任吗?"他当然是出于好意,但职业性思考太重,太过敏,如果这么考虑问题,那感情、友谊没有了,办什么事也寸步难行了。

  但是,考虑到英娜家毕竟不是普通家庭.我有自知之明,他们劳动结束后我就再没有和她联系。以后时光流逝,各种运动频繁,就更加音信皆无两茫茫了。"文革"中,我看到李立三同志受冲击受迫害的消息,心里沉重,也不免担念起英娜来,年轻善良纯洁的她受到了那残忍的打击吗

  岁月沧桑,推算起来,当年的小姑娘李英娜也年过六十了。英娜,你好吗?你还记得四十多年前咱们的接触吗?人老了,爱怀旧,我想念你,可茫茫人海,我哪里寻找你呵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