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家乡关埠一带,七月初七是极其隆重的。这一天不但是年届十五岁的男女青年的“成人节”,而且是一年一度的“女儿节”。而更有趣的是,人们又把这一天称为“涝屎节”。
因为到了这一天,所有出嫁的女儿不管多老,只要父母健在,就一定要回娘家的。回娘家的第一要务就是煮好吃的食品孝敬父母。这一孝敬,便十有八九使老人们出现腹泻现象。当地人称腹泻叫“涝屎”,因而这一天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“涝屎节”。
在缺衣少食的年代,乡间的老人是罕得有肥水下肚的。逢年过节买肉时,也是只买肥肉不要瘦肉,为的是可多榨点油,留着平时炒菜吃。因此1974年批林批孔,说“孔老二吃肉时挑瘦弃肥,还说‘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’”,人们普遍不相信,认为孔老二哪会那么傻?放着难得的肥肉不吃,反而去挑瘦的。到了七月初七这天,女儿们孝敬的食物,大多是炖得烂透,便于老人进食的“猪脚熬豆仁(花生米)”、“米粉煮蛋卷”之类,大肥大腻。老人们骤然吃进大量肥腻的食物,肠胃一时适应不了,出现腹泻,也是自然现象。
听说早先时女儿回来只煮给父母吃,量比较少。后来有人考虑到邻居亲朋中有的老人没有女儿,而且小时受过他们的痛爱,回去奉敬父母时也需顺便看望下,也就多煮一些。一人开了头,赢得好名声,其他女儿们次年起纷纷仿效。于是年复一年,攀比之风日甚。数量上从原来的小陶锅,换成大铝锅,高峰时发展到用大木桶。质量上也向肥、甜的浓度攀升。数量多了就一次吃不完。有多个女儿的父母自不必说,尤其孤寡老人,因为自己没有女儿,许多邻居亲朋的女儿都会来“数老人”。因此往往会收到几碗半锅。一次吃不完,就隔顿温热再吃。连续进食大量的肥甜食品,即使新鲜,也难适应。何况往往已经变质,肠胃哪受得了?
七月初七,正是大暑天,食品是很容易变质的。此时又是南方多雨的季节,路上遇雨遭淋也是常事。那时候又交通不便,不要说汽车,连自行车都很少。有些路远的女儿们,要提前准备,前一天夜里就要开始炖熬猪脚豆仁之类的食品,天不亮就上路。当她们步行几十里,赶到娘家时,那些食品已经不那么新鲜了。如果再加上淋雨渗水,那就会出现“反水”,生出馊味来了。平日里节俭惯了的老人,面对即使是馊了的食品,也是不忍丢弃或用去喂牲畜的。何况在当时,就是馊了的食品也是不易得到的。因此,不管是新鲜的,还是变质的,最终都进入老人的肚里。变质的食品进入肠胃,很快就酝酿出腹泻来了。
明知是“涝屎节”,大家还是乐此不疲的。七月初七一大早,村里的男人都到村头的大榕树下来等。谁家的姐妹来了,兄弟就会上前去接,领回家去。没有女儿姐妹的,也照样到大榕树下来,“东家的阿凤来得最早。”“西家阿珍挑的最多。”“寨后阿花今年为何没来?”都是大榕树下议论的话题。当然,去年某人“涝屎”最厉害也会成为人们笑谈的佐料。
母亲们一般不会到外面去接,会在家中一心一意忙自己的事。这一天她们都很快乐。她们心中没有“涝屎节”的阴影,而会希望女儿早点来,好说说话。女儿来了,母亲要准备一些龙眼、“木仔”(芭乐)之类象征多子多福的水果送给女儿,让她们把好运带回婆家去。
对于远嫁他乡的女儿们来说,她们只想尽孝,不会考虑到“涝屎”方面的后果。这一天是她们真正的节日。她们有的已为人母,有的甚至已为人婆。一年一度,回到娘家,与儿时一起长大的同龄姐妹相聚,是最快乐的事。她们互相交流婚后的情况。生了几个子女,建了几间房屋,娶了几房儿媳,嫁了几个女儿,婆媳关系、夫妻关系、姑嫂关系、妯娌关系如何,都是她们讲不完的话题。分享姐妹们的快乐,分担姐妹们的愁苦。笑声和眼泪交替参和在一起。回家后,她们又会喋喋不休地讲给家人和邻居听。这一天的故事,足以让她们讲整整一年。
由于有的“女儿”已经为人母、为人婆,有了多重身份,既要孝敬别人,又要被别人孝敬,因而在“女儿节”这天的时间安排上便难免会有矛盾。碰到这种情况,一般姑爷都要代表女儿回娘家尽孝,而妻子会留在家中接待。
改革开放后,经济发展了,农村的物质丰富了,绝大多数人的衣食已经无忧了。七月初七“女儿节”的气氛更浓了,但送食品孝敬父母的形式却稍然发生了变化。先是有人不再路途迢迢挑着来奉敬父母,而是带点现成材料,来娘家加工。这样既新鲜可口,而且剩下的材料可让老人过后慢慢煮着吃,不浪费。再往后,多数的女儿除了简单到市上买点东西带回娘家孝敬父母外,会留一点钱给父母,让老人按自己的喜好买来吃。如今,“涝屎节”已成为历史,逐渐被人淡忘。